湖南日報·新湖南客戶端 2025-04-20 09:31:02
文|段淑芳
著名作家王躍文的長篇小說《家山》,如一卷厚重的湘西鄉(xiāng)土史詩,以699頁的篇幅鋪陳了沙灣村數(shù)代家族的命運沉浮。初讀時,紛繁的人物譜系,十戶人家枝蔓相連,令我眼花繚亂,不由得想打退堂鼓。然而,當(dāng)去掉雜念靜心走入這片“家山”,便會被其磅礴的敘事與深邃的人性刻畫所吸引。書中佑德公、逸公老兒、揚卿、有喜等人物,以各自的命運軌跡,無聲訴說著一個永恒的命題:家族的興衰成敗,根植于讀書與做人的精神傳承。
佑德公的德性
佑德公,幾任縣太爺都很信任他,多次上門拜訪他,大小事情都請他出面謀劃,一方面是因為他培養(yǎng)了一個優(yōu)秀的兒子劭夫,在外出生入死,立下了赫赫戰(zhàn)功,官至師長。一方面是他個人的人格魅力,愿意為民請愿,為鄉(xiāng)親們謀福利,又樂善好施。
佑德公對鄉(xiāng)親們的仁義之舉十個手指頭都數(shù)不清。豹子嶺大片山林是佑德公祖上的家業(yè)。他不開口,世代依靠柴火做飯的村民不敢去他家山上砍柴。他自小收養(yǎng)的孤兒、視如己出的有喜一句話:“福公公,山上雜木太多了,怕萬一走水不好救,也蕻了大樹?!庇拥鹿珕枺骸澳阏f呢?”有喜回道:“我說,公公你放句口,準村里人進山剁柴,只不剁大樹就是了?!庇拥鹿?/span>了起來,說:“我也沒喊禁過山,我家的山都是大家的柴山?!庇邢惨粌删鋭窬妥層拥鹿闪丝冢懦鲈捵尨蠹胰ド缴峡巢?,讓一村人得了實惠。這不能不說是佑德公的大智慧、大胸襟、大氣魄。
“佑德公今日坐不是立不是的,擔(dān)心夜里沙灣龍燈從舒家坪過身又會打架。他想來想去,還是要到舒家坪去說說。舒家坪桂老兒同佑德公是三代上的表親,桂老兒在舒家坪也是說得起話的人。佑德公去抱棚喊有喜,說:‘喜兒,抱棚明日再撿拾。你去喊邦老倌,抬我出去一下?!謬诟栏L艂淞硕Y信。”短短一段話描述,把佑德公的擔(dān)當(dāng)和仁義描述得活靈活現(xiàn)。舒家坪來沙灣打群架,四跛子誤殺親外甥后,眼瞅著兩村要進縣衙門打官司,又是正月里舞龍燈,沙灣龍燈要從舒家坪村過身,眼看著兩村舊帳未了又要添新仇,佑德公未雨綢繆,悄悄地跑到舒家坪村,同對方村里的鄉(xiāng)紳桂老兒講好規(guī)款,約束好各自村里的人莫再紅眼動刀槍,避免了又一場惡戰(zhàn)。
“劭夫天天去城里訓(xùn)練壯丁,婚嫁很快就休完了。辦學(xué)校的事情還沒個上額下落,他心上放不下。佑德公猜到劭夫的心思,喊了劭夫說:‘美坨,我和你娘劃算幾日了,把自己種的五十畝田的收成全捐出來辦學(xué)堂。又怕在面子上壓過逸公老兒,不太好?!?/span>”佑德公誠心想做善事,又怕自己的風(fēng)頭壓過村里另一大戶逸公老兒,可謂考慮周全。
“萬事俱備,只缺課桌。修根、揚卿、齊峰幾個人到佑德公屋劃算。佑德公也沒多想,只道:‘做課桌課凳的樹,我出。只是我屋沒有現(xiàn)成干料。修根老弟,你是校長,喊大家到祠堂劃算,家家戶戶,不管有沒有子弟讀書的,有干料的都先拿出來,再到我山上剁樹還上。自家有山的人家自愿出的,你多講人家?guī)拙浜迷??!?/span>百年大計,教育為本。佑德公聽說沙灣要辦新學(xué)堂,他是出錢、出谷、出力,為沙灣辦學(xué)堂不遺余力,率先垂范。為了給村里培養(yǎng)師資力量,村里送克文讀簡師再回沙灣教書,他又是第一個站出來,表態(tài)個人愿意出一筆薪資。
聽李明達縣長講了賦從租出是為了多收點錢支持民生建設(shè),支援前線抗戰(zhàn),他二話沒說帶頭交稅,沙灣村在他帶領(lǐng)下起了個好頭,成了全縣的繳稅模范村。但到頭來,這個稅賦比例越來越大,交稅的目的和意義也變味了后,特別是在涼水界避難多年的紅屬回到村里百廢待興,縣里不顧實際困難逼著交稅,看不慣的佑德公不向權(quán)勢低頭,又是第一個公然帶頭抗稅的。
佑德公在涼水界山上的產(chǎn)業(yè)有一段時間被三百號紅軍作為根據(jù)地駐扎了一段時間,佑德公也是一方面裝聾作啞地成人之美,一方面還要打掩護,和縣衙門斗智斗勇,給自己撇清窩藏紅匪的嫌疑。他家先后收留過一支過路的紅軍隊伍住了三日,即將被貶官的縣太爺吳放帶著二十幾個人半夜強行征用他家臨時辦公十幾日,后來齊峰又帶了克文等一幫人在他家里舉義起兵。佑德公來者不拒,每每好吃好喝招待,且分文不取,做人但求問心無愧、坦坦蕩蕩真君子。正義邪惡,誰是誰非,佑德公心如明鏡,但他做人圓滑世故,兩邊都不得罪,只是悄悄地做善事為子孫后代積累福報。
佑德公的德性,不僅成就了沙灣的安寧,更讓家族血脈在動蕩中屹立不倒。長子劭夫和滿女一貞血戰(zhàn)沙場,手把手帶大的有喜赤誠持家,皆承襲了他的精神衣缽。正如書中五云寺的敬元公光神雕像,眉眼間盡是佑德公的模樣——一尊道德的豐碑,早已超越了姓氏與血緣。
逸公老兒的豁達
逸公老兒是葵卯科舉人,在河南做知縣沒幾年就留著辮子辭官回沙灣了,沒人知道他為什么辭官。他生了三兒三女,三個女兒都嫁出去了,三個兒子都在東洋讀過書。大兒子楊甫在上海做醫(yī)生,老二揚屹,滿兒揚卿留學(xué)日本回家侍奉二老,每日里不是練劍就是讀書,不太跟村里人來往。祖上傳下來一個大窨子屋。
“達公老兒的話說得越發(fā)過分了,好像哪個逼著他住窨子屋。逸公老兒真的想狠狠心,喊他父子六家搬回去算了。一時,沒哪個講話。逸公老兒突然笑了起來,說:‘好了,留屋是好事,都莫嘆氣哈哈哈的了。卿兒,你依叔叔講的,寫個斷賣定貼吧。”逸公老兒嫌棄長年累月三個人在家太冷清,就征得以揚卿為首的三個兒子同意,名義上賣,實則上只是做個樣子,把大半個窨子屋白送給了他的叔伯老弟達公老兒一家子,還找了佑德公這個中間人簽字畫押作為憑證。問題是達公老人一家住進來后還認為事情本該如此,祖上的房子自己家本來就有份兒,要自己出轉(zhuǎn)讓費的話,門都沒有。好在逸公老兒天性豁達,揚卿等三個兒子也別無二話,白送就白送,懶得跟達公老兒一家子計較。所謂的斷賣定貼,寫的是達公老兒已經(jīng)一次性付訖所有房款,實則對方一分錢也沒付,也不打算付。這個帖子不過是為了堵住其他兄弟們的口舌,實則是完全白送,還立字為證了。逸公老兒豁達,看淡身外之物,揚卿幾兄弟也是如此,所以才讓達公老兒一家步步為贏,白揀了大半個窨子屋。
在沙灣辦學(xué)堂這件事上,逸公老兒也是深知私塾早過時了,辦新學(xué)堂才趕得上時代。他們把家里租谷三股之一捐給學(xué)堂,還和佑德公一起出木材做了一百多把課桌椅送給新學(xué)堂。
沙灣遭受百年不遇的洪澇災(zāi)害,又是佑德公和逸公老兒兩家免息借谷借米,幫助鄉(xiāng)親們共克時艱。
逸公老兒是在紅花溪水庫修好后才去世的,享年88歲。大家都念他們父子倆的好,他的葬禮在村里是辦得最熱鬧的,方圓幾個村來燒香跪拜的人絡(luò)繹不絕,可謂踏破了門檻。享受了水庫恩惠的灌區(qū)五個保吹吹打打都抬了豬羊祭來,隨行的鄉(xiāng)親把門都阻塞了。
逸公老兒是舊式文人的縮影。他身為葵卯科舉人,卻辭官歸隱,將東洋留學(xué)的三個兒子視作新時代的火種。他捐祖宅、辦學(xué)堂、賑災(zāi)荒,看似疏離世俗,實則深諳“百年大計,教育為本”的遠見。他的一生,恰如沙灣村從私塾邁向新學(xué)堂的縮影——舊學(xué)之根未斷,新學(xué)之芽已生。
揚卿的大義
在揚卿和齊峰、劭夫等村里的有為青年的操勞和促成下,沙灣辦了第一所國民小學(xué)校。揚卿和齊峰不拿學(xué)校一個銅毫子,只有外頭請的老師才領(lǐng)薪。看到有些認為讀書有卵用,讀書越讀越傻,不讓自家孩子進學(xué)堂的愚昧家庭,揚卿很是心痛,耐心地一戶戶走訪勸學(xué),挽救一個算一個。
揚卿受雇于縣水利局,也是不拿報酬。每日里主要心思放在學(xué)校和學(xué)生身上,得空就往外頭跑坐水利勘測,或者坐在屋里整理和編寫規(guī)劃。他看到朱家長子克文像個讀書人的樣子,很是愛惜,排除重重阻力不拘一格降人才,保送他去讀簡師,學(xué)成之后再回沙灣教書。
揚卿在興修紅花溪水庫的事情上嘔心瀝血,貢獻了自己的聰明才智和畢生所學(xué)??朔?dāng)時沒有水泥,只能燒石灰用三合泥和巖石筑壩,沒有先進的勘測技術(shù),只能憑過硬的專業(yè)知識和小心翼翼的反復(fù)挖井實驗的日常經(jīng)驗來做出一個又一個判斷,承受著水庫建成后是否有漏水的巨大風(fēng)險,終于在歷盡三年的千辛萬苦之后順利開閘放水,做了一件功在當(dāng)代,利在千秋的大實事、大好事。
值得說一嘴的是,揚卿和瑞萍算是沙灣村第一對自由戀愛結(jié)合在一起的夫婦,預(yù)示著一個新時代的到來。揚卿的成就,印證了讀書不僅是知識的積累,更是改造現(xiàn)實的力量。
有喜的知事
有喜是《家山》里面比較討喜的一個人物。雖然是個孤兒,從八歲那年就被佑德公收養(yǎng),當(dāng)作家人一樣看待。有喜雖沒讀過私塾,但佑德公樣樣事帶著他做,教他認字,教他算賬,就這么一天天長成了一個獨擋一方的,討人喜歡的勤勞善良又知事的大小伙子。他做事從不偷懶,在家里看到什么做什么,不討價還價、不斤斤計較,不偷工減料。他看到佑德公胃口不好,家里好久沒沾葷了,就大半夜的去大塘放筌籠,第二日天剛麻麻亮就去收網(wǎng),提回家七八斤活魚給家里改善伙食。
有喜不管是成家前還是成家后,不管是在佑德公家,還是在和舒家坪自己和瓜兒的家,每天都是里里外外忙個不停。瓜兒講了個喜兒的笑話,有一回聽他講夢話,講忘記喂豬潲了,眼睛一睜就愒醒了。這樣的一個喜兒,又曉得葛人,竹園沒哪個不講他好的。
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抬了福太婆竹園舒家坪娘屋里佑善的獨苗瓜兒做阿娘,一口氣生了三個兒子一個女兒,把家業(yè)越搞越興旺。勤勞能干,又熱心公益,心系沙灣,念佑德公的好。成家后和瓜兒母女倆一起住在舒家坪,但凡佑德公和沙灣有點什么風(fēng)吹草動,他總要連夜趕回幫著一起出謀劃策。沙灣漲洪水那一年好多人家受災(zāi),他也恨不得把自家多余的糧食馱過來幫助鄉(xiāng)親們共渡難關(guān)。
最重要的成就是幫著齊峰和佑德公把沙灣跟紅軍走的10多戶家屬連夜送到?jīng)鏊缟缴隙汶y,躲過了縣衙門的撲殺,救了數(shù)十條性命。身為紅花溪水庫建設(shè)理事會副理事長,協(xié)助揚卿興修紅花溪水庫,開工后隆日隆夜都在工地,大小事情都惦記在心,讓竹園等村旱地頃刻變良田,可謂功不可沒,成了舒家坪的興旺人家和鄉(xiāng)紳人家。有喜的善良勤勉與知事,讓“做人”二字褪去文飾,回歸本真。
有喜的崛起,是草根逆襲的寓言。他憑借赤子之心,從上門女婿蛻變?yōu)槭婕移旱泥l(xiāng)紳,印證了“德不孤,必有鄰”的古訓(xùn)。他的故事,為《家山》的家族敘事補全了另一重維度——讀書可明理,而做人需踐履。
《家山》中的家族命運,終歸于一個樸素的真理:讀書賦予人突破桎梏的眼界,做人決定家族立足的根基。佑德公的德性、逸公老兒的豁達、揚卿的大義、有喜的知事,交織成一張精神的網(wǎng),托舉起沙灣村在時代洪流中的沉浮。
歷史的車輪滾滾向前,紅花溪的水依然灌溉著萬畝良田,新學(xué)堂的鐘聲仍在山間回蕩。這些家族或許凋零,但他們留下的精神血脈——對知識的敬畏、對道義的堅守、對土地的深情——早已化作“家山”的脊梁,在歲月長河中生生不息。
責(zé)編:龍文泱
一審:龍文泱
二審:曹輝
三審:楊又華
來源:湖南日報·新湖南客戶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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