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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創(chuàng)造性轉化和創(chuàng)新性發(fā)展”是習近平文化思想的重要內容，也是國家推進文化強國建設的戰(zhàn)略方針。鞏固和提升中華民族的文化主體性，離不開包括網(wǎng)絡視聽在內的現(xiàn)代新媒介系統(tǒng)的內容創(chuàng)制助力和傳播渠道支持。當前，以古詩詞文學經(jīng)典為代表的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借由多姿多彩的短視頻作品形態(tài)，在社交短視頻平臺上建構起靚麗的文化景觀，為社交短視頻傳播時代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創(chuàng)造性轉化和創(chuàng)新性發(fā)展的具體實踐提供了可借鑒和推廣的樣本。然而，在其構建的過程中，尚存不足之處，亟待學理性和系統(tǒng)性地梳理。具體而言，在從文學經(jīng)典向短視頻內容轉化的過程中，會涉及諸多“跨媒介”的問題：第一，以文字文本形態(tài)存在的文學經(jīng)典如何轉譯成短視頻形態(tài)的音畫作品？第二，文學經(jīng)典內容如何融入短視頻媒介的敘事話語，更好地契合網(wǎng)絡視聽的語境？第三，如何將屬于“過去”的文學世界與“當下”的社會文化空間相連接，進而引發(fā)當代受眾的共鳴？此類涉及文本、話語和文化等層面的轉化問題尚未得到學術界的有效回答。

蘇軾一生中創(chuàng)作了2 743首詩和369首詞，留下了許多經(jīng)典詩詞作品，與其傳奇曲折的一生共同構筑了一個波瀾壯闊、橫無涯際的文學世界。在傳統(tǒng)媒介時代，蘇軾詩詞經(jīng)由教材選本和人際傳播渠道散播而沉淀成中國人的文化記憶。在新的媒介時代，網(wǎng)絡社交媒體將這些文學經(jīng)典記憶轉換成為跨媒介的流行文化產(chǎn)品，僅在抖音平臺，“蘇軾”“蘇東坡”話題相關的短視頻播放量就達到49.4億次①?；诖?，本文將前述問題聚焦至蘇軾詩詞在抖音短視頻中的傳播現(xiàn)象，即這些文化短視頻是如何挖掘、使用蘇軾詩詞中的文化資源，其中形成了何種敘事話語模式，又是如何將過去的文化經(jīng)典與當下的社會生活、大眾情感和文化心理相連接的？從現(xiàn)有研究情況來看，這些文化實踐背后的學術問題并未得到研究者的足夠重視。因此，本研究以“互文性”為理論視角，借用“文本—話語—文化”的分析框架，圍繞短視頻使用了哪些蘇軾詩詞文本、如何進行吸收轉換、怎樣進行敘事言說、連接了當代怎樣的文化空間等問題而展開，對其中的互文性進行分析，意圖從中探究和揭示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跨媒介敘事的互文策略和跨媒介轉換的內在機理。

(一) 跨媒介敘事與互文性研究

美國文化研究學者亨利·詹金斯在21世紀初首次提出跨媒介敘事的概念，認為“一個跨媒體的故事橫跨不同的媒介平臺展開，每一個平臺都有新的文本為整個故事作出有差異的、有價值的貢獻”[3](157)?？缑浇閿⑹卤憩F(xiàn)為不同媒介之間的借用與轉義、介入與共生，它不斷地將故事原有的敘事元素“打破”與“重組”，使元敘事在更宏大的文化共同體中持續(xù)拓展，實現(xiàn)整體大于部分之和的協(xié)同敘事效應，為跨媒介受眾提供更為豐富和深入的觀影體驗。

跨媒介敘事通過“互文性”來展開，互文性是貫穿跨媒介敘事全過程的內在機理。“互文性”概念最早于20世紀60年代由法國文學批評家茱莉亞·克里斯蒂娃(Julia Kristeva)在《符號學：符義分析探索集》中提出，指的是“在某一文本與其引用、重寫、吸收、延長或者一般意義上轉換另一些文本之間的關系”。這一概念提出后，經(jīng)過羅蘭·巴特、雅克·德里達、熱奈特等學者的闡釋和推進，演進成為旨趣多重、內涵豐富的“互文性”理論?；ノ男允穷H有學術解釋力的理論概念，也是極具操作性的分析工具，被廣泛運用在文學、翻譯學、敘事學、新聞學、傳播學等眾多學科領域?；ノ男杂袃深悾皇仟M義互文性，指一個具體文本與其他具體文本之間的關系，尤其是一些有本可依的引用、套用、影射、抄襲、重寫等關系；二是廣義互文性，一般是指文學作品和社會歷史文本的互動作用，認為文學文本是對社會文本的閱讀和重寫，這一層次的互文性往往關注一個文本所關聯(lián)的社會文化空間。

美國布朗大學(Brown University)文化研究學者喬治·蘭多教授(George Landow)認為數(shù)字媒介的互文性分析應關注“文本—話語—文化”(text/discourse/culture)三個維度。其中，文本即文學文本與影像文本，話語是一套復雜的關涉文本意義建構的組合體系，文化是一定時期普遍流行的“生活方式”與社會判斷、審美觀念等互相緊密聯(lián)系而成的社會文化系統(tǒng)。

基于此，借用蘭多教授“文本—話語—文化”的互文性分析框架進行研究。具體而言：在文本層面，對蘇軾詩詞短視頻展開狹義互文性分析，研究短視頻具體引用了哪些蘇軾詩詞，以及是如何吸收和轉換的；在文化層面，對蘇軾文化短視頻展開廣義互文性分析，揭示其連接的社會文化空間；在話語層面，聚焦短視頻的敘事話語模式，分析其以怎樣的敘事言說方式來將蘇軾文學故事與當代人的生活世界連接起來。

(二) 蘇軾詩詞作品傳播的研究

已有研究對于蘇軾詩詞作品的傳播形態(tài)、歷代傳播與接受情況進行了梳理。蘇軾詩詞在古代主要通過三種媒介傳播，即聲音傳播、文字傳播、印刷傳播。聲音傳播多指詩詞通過樂坊的樂舞表演傳播。文字傳播主要是指手寫、題壁與石刻詩詞：蘇軾在信中多次提及給人手寫送詞，如“章質夫求琵琶歌詞，不敢不寄呈”(《與朱康叔》)、“近作得《歸去來引》一首，寄呈”(《與子明兄》)等[13]；蘇軾的詩詞也通過題壁、石刻的方式被鐫刻在地理空間中，如鐫刻在廬山石壁上的作品《題西林壁》等。印刷傳播則與印刷術的普及密切相關：宋代中期仁宗以后，印刷術大量投入使用，蘇軾詩詞通過《東坡詞》《東坡先生長短句》等印刷選本得到較為廣泛的傳播。

蘇軾詩詞在古代的傳播與接受經(jīng)歷了由盛轉衰到再繁榮的過程。南宋時期，在趙構、趙眘父子的推崇下，蘇軾的思想與文學作品被廣泛傳播與接受，受到文人士大夫的模仿與學習。在金朝，蘇學北行，士大夫為詞普遍學蘇。元代前期，北方詞人學蘇而兼學辛，是這一時期元詞發(fā)展的主流。明代，在方孝孺、王直等人之后，東坡及其文學的傳播與接受冷清了相當長一段時間，到明代中晚期才慢慢熱絡起來。清初開始，蘇軾及其文學作品廣受文人士大夫的歡迎與模仿，到乾隆時達到高峰，有關蘇軾的各類注本、選評本和評點本大量刊刻，并且蘇軾的文學作品在清代科舉考試中占比較高，極大地推進了蘇軾文學作品的傳播。

在當代的蘇軾詩詞傳播研究中，學者王兆鵬開定量分析之先河，通過建構評選指標和數(shù)理統(tǒng)計的方法，推出宋代十大詞人綜合排行榜，蘇軾位居榜二，是傳播度最廣與影響力最強的宋代詞人之一[16](140)。劉尊明、王兆鵬進一步考察《全宋詞》《全金元詞》和《全明詞》(含《補編》)、《全清詞·順康卷》(含《補編》)中歷代詞人次韻東坡詞的情況，研究發(fā)現(xiàn)：從單篇東坡詞的次韻情況來看，歷代詞人次韻次數(shù)最多的為《念奴嬌·赤壁懷古》《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水龍吟·次韻章質夫楊花詞》《卜算子·黃州定慧院寓居作》；歷代詞選、詞論少有關注《江城子·密州出獵》《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299)。學者陳斌統(tǒng)計了宋代、明代與清代共計27部名家詞選中高頻出現(xiàn)的蘇詞，并將《水龍吟·次韻章質夫楊花詞》《賀新郎·夏景》《念奴嬌·赤壁懷古》《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卜算子·黃州定慧院寓居作》等共計16首詞確定為蘇詞的歷代名篇。

總的來說，以往研究梳理了歷代蘇軾詩詞的傳播與變遷，但研究對象局限在文學文本上，主要關注不同時期的選本對蘇軾詩詞的揀選和文人對蘇軾詩詞作品的解讀。隨著現(xiàn)代傳播媒介的發(fā)展，蘇軾詩詞的傳播不僅依靠教材、選本，而且通過以網(wǎng)絡社交短視頻為代表的新媒體平臺傳播，并取得了良好的傳播效果。不過，蘇軾詩詞在互聯(lián)網(wǎng)媒體平臺的傳播情況未得到研究者的重視，蘇軾詩詞短視頻跨媒介敘事的實踐也未有深入研究，這些短視頻與蘇軾詩詞的互文機理亦未得到揭示。

(三) 抖音平臺蘇軾詩詞短視頻傳播

本文之所以關注抖音短視頻平臺中蘇軾詩詞的傳播，一方面，是因為抖音日活躍用戶數(shù)據(jù)達6億，是國內目前普及率最高的短視頻平臺](121)；另一方面，是因為抖音短視頻成為蘇軾詩詞傳播的重要載體，平臺中涌現(xiàn)了一批優(yōu)質的傳播蘇軾詩詞的短視頻賬號，如“意公子”發(fā)布了近30期蘇軾詩詞短視頻，獲得5.2億次播放量和1 423萬點贊(92)。因此，選取抖音短視頻平臺研究蘇軾詩詞在社交媒介中的傳播具有典型性與代表性。

研究所關注的“蘇軾詩詞短視頻”是指傳播蘇軾詩詞作品或講述蘇軾人生故事的文化類短視頻。在數(shù)據(jù)采集方面，首先通過新抖(上海新榜信息技術股份有限公司旗下數(shù)據(jù)工具產(chǎn)品)，以“蘇軾”“蘇東坡”為檢索詞，爬取抖音平臺的全部短視頻樣本，共54 202條，樣本時間跨度為2020年1月2日至2023年10月31日，數(shù)據(jù)收集日期為2023年10月31日。其次，對全部樣本進行隨機抽樣：先篩選出發(fā)布過20條及以上的蘇軾詩詞短視頻的賬號，共118個；針對這118個賬號內的5 375條短視頻按40%的比例分層抽樣，即依照傳播效果(點贊數(shù))將每10條短視頻分為一組，并在每組中隨機抽取4條短視頻納入樣本，最終得到2 150條短視頻樣本。

在數(shù)據(jù)處理方面，主要采用內容分析法，對2 150條短視頻樣本進行編碼，統(tǒng)計蘇軾詩詞短視頻呈現(xiàn)的文學文本與影像文本。具體而言：在文學文本方面，統(tǒng)計短視頻提及的蘇軾詩詞作品；在影像文本方面，統(tǒng)計短視頻的主題分布、情節(jié)類型和所提及的人物。編碼過程具體包括兩名編碼員的編碼訓練、背對背預編碼測試與正式編碼，兩名編碼員的編碼一致性達到95%。

跨媒介敘事主要基于“互文性”而展開，即在一個文本(主文本)空間內，將其他文本(互文本)納入自身。新的媒介平臺如何通過具體文本的互文性操作來選取、建構主文本，則是跨媒介敘事的關鍵。研究聚焦蘇軾詩詞短視頻的文本表征，一方面通過統(tǒng)計短視頻平臺中出現(xiàn)的蘇軾詩詞作品，梳理蘇軾的哪些詩詞作品被更多地使用，來分析短視頻的文本“互文”選取偏好；另一方面基于短視頻主題、情節(jié)與人物的統(tǒng)計，研究如何將蘇軾詩詞故事吸收和轉換為短視頻敘事，來探尋短視頻的互文建構方式。

(一) 文學文本的呈現(xiàn)：短視頻“重置”高傳播力的蘇軾詩詞篇目

2 150條樣本中共提到蘇軾的325首詩詞作品，其中《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提及次數(shù)最高(166次)，成為抖音平臺最具傳播力的蘇軾詩詞作品。從宋代到現(xiàn)代的名家詞選中，《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皆非具有最高傳播力的詞作，但因詞中“一蓑煙雨任平生”“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所展現(xiàn)的蘇軾樂觀的心態(tài)與曠達的胸懷，打動了焦慮、彷徨的現(xiàn)代人，而在短視頻平臺中廣泛傳播。將短視頻中出現(xiàn)頻率最高的20首蘇軾詩詞作品(見表1)與王兆鵬統(tǒng)計的歷代詞人次韻次數(shù)最多的蘇軾詞作[16](299)、陳斌統(tǒng)計的歷代名家詞選中高頻出現(xiàn)的蘇軾詞作[17]對照后發(fā)現(xiàn)，只有《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念奴嬌·赤壁懷古》《蝶戀花·春景》《卜算子·黃州定慧院寓》四首在社交短視頻平臺中仍受大眾的喜愛，具有較高傳播力?？梢姡桃曨l“重置”了高傳播力的蘇軾詩詞篇目。

從入選的詩詞作品內容來看，第一，相較于歷代名家詞選中高頻出現(xiàn)的蘇軾詩詞作品榜單，短視頻中高傳播力蘇軾詩詞作品在創(chuàng)作時間上跨度更長，涵蓋1075年到1101年的作品，而歷代名家詞選中的內容僅覆蓋了1075年至1091年的詩詞作品。例如抖音短視頻平臺中所涉及的《西江月·世事一場大夢》《自題金山畫像》，皆是蘇軾貶謫儋州后所創(chuàng)作的作品，均展現(xiàn)了蘇軾晚年對人生的深刻理解。由此可見，短視頻進一步將蘇軾晚年創(chuàng)作的詩詞作品呈現(xiàn)在網(wǎng)絡大眾面前，覆蓋了蘇軾更豐富的生命歷程。

第二，短視頻中高傳播力的蘇軾詩詞篇目呈現(xiàn)了蘇軾更為多元的情感體驗。短視頻中傳播的蘇軾詩詞作品不僅蘊含了愁緒與傷感的消極情感，還呈現(xiàn)出蘇軾樂觀灑脫的積極情感。其中，既有對王弗的悼念(“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對蘇轍的情誼(“與君世世為兄弟，更結來生未了因”)，又有蘇軾的豪情壯志(“老夫聊發(fā)少年狂”“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對生活的熱愛(“詩酒趁年華”“水光瀲滟晴方好”)等情感。而歷代詞人次韻與名家詞選(147)中的蘇軾詩詞作品多呈現(xiàn)出愁緒的消極情感，如《水調歌頭·安石在東?！贰稘M江紅·東武南城》《江神子·恨別》《浣溪沙·風壓輕云貼水飛》等，皆呈現(xiàn)物是人非的傷感之情、惜別友人時的不舍之情。因此，相較于歷代名家詞選，短視頻呈現(xiàn)的蘇軾作品的情感更為豐富多元。

(二) 影像文本的建構：短視頻的主題、情節(jié)與人物

1. 蘇軾詩詞短視頻敘事主題分布

就蘇軾詩詞短視頻的敘事主題分布而言，有近八成短視頻屬于蘇軾人生經(jīng)歷(36.28%)、詩詞賞析(20.84%)和詩詞唱誦(18.7%)三大主題，少數(shù)短視頻還涉及了文旅活動(6.98%)、知識分享(2.51%)、新聞事件(2.28%)、娛樂戲謔(2.09%)、美食制作(0.6%)等主題(見表2)。其中，蘇軾人生經(jīng)歷類短視頻以講述蘇軾的仕途經(jīng)歷(18.05%)為主，輔以成長教育(4.65%)、愛情(3.86%)、友情(3.81%)、親情(1.91%)和美食(1.67%)等多個子主題(見表3)?？梢?，短視頻的關注對象并不局限于詩詞的內容文本，而是更多涉及了講述蘇軾私人情感、日常生活的故事。

此外，詩詞賞析類短視頻多講述詩詞的創(chuàng)作背景、藝術特色和思想情感。其中，原創(chuàng)詩詞賞析短視頻大多由博主本人出鏡并逐句解析；搬運類詩詞賞析短視頻則直接盜獵短視頻文案、二次剪輯文化名人的影像資料，如蔣勛、馬未都、酈波等名家賞析蘇軾詩詞的影像。詩詞唱誦類短視頻則分為演唱、誦讀兩類。大量演唱類短視頻搬運了電視綜藝節(jié)目中的改編歌曲，如中央電視臺《經(jīng)典詠流傳》節(jié)目中譚詠麟和黃綺珊演唱的《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胡彥斌演唱的《念奴嬌·赤壁懷古》、張琪演唱的《觀溪》等歌曲視頻。同時，短視頻平臺涌現(xiàn)出一批深耕詩詞編曲的博主，如“唱學古詩詞”“婷婷姐姐唱古詩”等，他們將詩詞作品編成歌曲，形成“以歌傳詩”的文化傳播方式。誦讀類短視頻則以朗誦的方式呈現(xiàn)蘇軾的詩詞作品，不僅有真人出鏡朗誦，還有影視素材+真人朗誦配音、AI朗誦配音等方式。

2. 蘇軾詩詞短視頻的情節(jié)類型

本文依據(jù)四川大學趙毅衡教授歸納的情節(jié)類型，將短視頻的情節(jié)類型劃分為行動型、感傷型、欽佩型、悲劇型、懲罰型五類：行動型情節(jié)講述主角展開的行動與達成的目的；感傷型情節(jié)講述人物遭受生活的不幸，展示命運之殘酷，但最終人物能夠轉變心態(tài)適應逆境；欽佩型情節(jié)講述人物品格高尚、天資聰穎，最終取得好的結果；悲劇型情節(jié)講述主角能力強且有毅力，但最終走向失敗的結局；懲罰型情節(jié)講述反面人物及其卑劣的行動。

在研究樣本中，1 365條屬于情節(jié)呈現(xiàn)類短視頻，785條短視頻并無情節(jié)呈現(xiàn)(主要涉及詩詞賞析、詩詞唱誦、文旅活動等主題)。從情節(jié)類型來看，蘇軾詩詞短視頻主要以行動型情節(jié)為主，輔以感傷型、欽佩型情節(jié)講述蘇軾的人生經(jīng)歷(見表4)。

3. 蘇軾詩詞短視頻的人物呈現(xiàn)

在人物呈現(xiàn)方面，短視頻提到的人物主要為蘇軾的同僚(如歐陽修、王安石、黃庭堅、宋神宗、秦觀、宋仁宗、曾鞏、章惇)和蘇軾的家人(如蘇轍、王弗、蘇洵、王朝云、程夫人)，以及其他唐宋時期著名詩人(如李白、杜甫、白居易、李清照)等(見表5)。從這些人物來看，短視頻不僅講述了蘇軾與同僚、家人之間的故事，而且將蘇軾與唐宋時期的其他著名詩人進行對比敘述，分析蘇軾與唐宋時期其他著名詩人生平經(jīng)歷、文學成就、性格特質等方面的異同。

4. 短視頻對蘇軾詩詞的互文建構方式

在蘇軾詩詞的互文建構方式中，抖音平臺發(fā)揮了影像敘事視聽結合的特點與優(yōu)勢，將蘇軾詩詞的文學文本轉換為流行的蘇軾文化短視頻產(chǎn)品，實現(xiàn)了對蘇軾文學作品的現(xiàn)代性轉換。首先，文學作品屬于文字媒介，而短視頻作為網(wǎng)絡視聽媒介，具有聲畫并茂的特征，形象地演繹詩詞意象。短視頻將創(chuàng)作者的口述鏡頭與各類相關的影像素材穿插組合，包括與蘇軾相關的音樂作品、影視作品和書法作品，以此來豐富視聽體驗與延展想象空間。其次，古代文學作品的創(chuàng)作有其特有的敘事時空，與當代的生活場景相去甚遠，而短視頻能夠通過充滿現(xiàn)實主義的場景呈現(xiàn)，調動充滿東方美學的視聽符號，擴充詩詞的現(xiàn)代意涵，讓當代的觀眾也能近距離地沉浸在濃厚的傳統(tǒng)文化氛圍中。譬如，短視頻通過拍攝大眾熟悉的日常生活場景，借助具有水墨風格的動畫元素和身著傳統(tǒng)服飾的敘述人物，帶領觀眾回到文化記憶中的精神故鄉(xiāng)。最后，文學作品是單向度傳播的，短視頻則聚集了不同文化語境下的受眾，開放點贊、收藏、評論等方式讓受眾直接參與內容的傳播與討論，形成參與式傳播。

跨媒介敘事會延展出新的敘事話語模式，甚至將原本沒有敘事性的文本轉換為充滿故事性和敘事潛能的新文本。美國文化研究學者亨利·詹金斯認為數(shù)字媒體會催生新的敘事方式，通過增加信息量使整個故事變得更加可信與容易理解[3](185?186)。敘事話語模式是指對某事件、議題等持續(xù)性地進行表達與傳播，進而產(chǎn)生一定效果和影響的敘事言說方式。研究關注抖音短視頻以怎樣的話語模式調用曾經(jīng)呈現(xiàn)在文學文本中的蘇軾作品、人生經(jīng)歷、傳奇故事等話語材料。研究針對情節(jié)類型與敘事主題進行卡方檢驗②，發(fā)現(xiàn)感傷型情節(jié)與敘述蘇軾的仕途經(jīng)歷主題顯著相關、悲劇型情節(jié)與敘述蘇軾的愛情經(jīng)歷主題顯著相關。由此發(fā)現(xiàn)，短視頻形成了兩類較為穩(wěn)定的敘事話語模式，即感傷型的仕途敘事和悲劇型的愛情敘事。此外，在蘇軾詩詞短視頻中傳播效果(點贊數(shù))較好的內容呈現(xiàn)出自帶互聯(lián)網(wǎng)“模因”的敘事方式。因此，本文圍繞上述三類較為典型的短視頻敘事話語模式展開論述。

(一) 溫暖現(xiàn)實主義敘事照亮蘇軾的貶謫人生

“溫暖現(xiàn)實主義”是中國影視創(chuàng)作中獨特的敘事風格，它“面向現(xiàn)實的困頓和艱難……但解決問題的思路與辦法是溫暖的，陽光的，積極的，向上的，進取的和建設性的”?！皽嘏F(xiàn)實主義”與感傷型情節(jié)不謀而合，所關注的人物遭受不幸，但最終能轉變心態(tài)并適應逆境，迎接積極溫暖的結局。12.8%蘇軾詩詞短視頻屬于“溫暖現(xiàn)實主義”的仕途敘事話語，成為反復回響在短視頻平臺中且有影響力的敘事話語模式。短視頻在以“溫暖現(xiàn)實主義”敘述蘇軾的仕途經(jīng)歷時，呈現(xiàn)出三類故事劇情，即短視頻以蘇軾的貶謫經(jīng)歷為背景，分別講述了蘇軾在逆境中保持樂觀豁達的心態(tài)，取得舉世矚目的文學成就，以及為百姓辦實事的地方政績。

第一類故事劇情講述蘇軾在逆境中保持對生活的熱愛，鍛造樂觀超然的人生態(tài)度。短視頻描述蘇軾貶謫后雖然身處艱苦的生存條件，但他能夠調整心態(tài)、適應逆境。短視頻列舉蘇軾在困頓期創(chuàng)作的詩詞，將客觀的、外部的困苦生活與主觀的、內部的心態(tài)調適進行對比，凸顯蘇軾堅強的意志力與樂觀超然的心態(tài)。譬如“戴建業(yè)”的短視頻：

蘇東坡21歲考上進士以后……大部分的光陰都在貶謫中度過，王安石熙寧變法后，很快他就被貶到杭州、密州、徐州、湖州。烏臺詩案后，他被貶到黃州、汝州、登州、惠州等，一直就是貶、貶、貶，但蘇東坡每到一個地方就愛上一個地方，每吃一道菜就愛上一道菜。在黃州寫下《豬肉頌》教給我們怎么燉豬肉。他在海南島沒飯吃，就去吃野菜，寫下了《菜羹賦》……蘇東坡無往而不樂并說“且將新火試新茶，詩酒趁年華”，希望我們都能忘記過去，活好現(xiàn)在，不必焦慮！

第二類故事劇情觀照蘇軾的人生經(jīng)歷，認為貶謫經(jīng)歷是苦難的，而其文學藝術成就是璀璨的。短視頻將貶謫經(jīng)歷視為蘇軾人生的低谷但卻是其文學藝術成就的高峰，講述逆境給蘇軾帶來的文藝創(chuàng)作靈感。譬如“古風情詩”的短視頻：

這么一個美好的人，他活了65歲，其中至少有12年的時間是在被流放。但是，他在流放期間寫了“大江東去浪淘盡”“一蓑煙雨任平生”，在他最苦難的時候，給我們奉獻了最瀟灑和最美的詩篇。

第三類故事劇情講述蘇軾雖遭遇命運不公卻仍然心系民生的故事。短視頻展示了蘇軾在杭州疏浚西湖、徐州抗洪搶險、惠州倡建東新橋、儋州講學授業(yè)等故事，呈現(xiàn)了蘇軾心系百姓、樂于奉獻的精神品質。譬如“蘇耿仁”與“意公子”的短視頻：

“此間居無室，食無肉，病無藥”，而他卻仍以豁達的胸懷辦學堂、介學風。許多有志青年不遠千里追至儋州，從蘇軾學。蘇軾北歸后，弟子姜唐佐參加科考，成了儋州百年來第一位舉人。

當?shù)厝肆晳T喝咸灘積水，水里的細菌含量超標了，所以喝了容易患病。而蘇東坡到了海南以后他就開始帶著當?shù)厝巳タ辈焖}、挖井取水，改變了當?shù)厝说娘嬎L俗。

短視頻以“溫暖現(xiàn)實主義”的敘事話語呈現(xiàn)蘇軾哀而不傷、樂觀進取、甘于奉獻的形象，這一敘事話語模式具有理性批判與輕喜劇風格兩種特點。一方面，短視頻對社會問題呈現(xiàn)出理性的、克制的批判，反映了普通人在現(xiàn)實生活中面臨的困難與壓力。另一方面，短視頻使用輕喜劇的表現(xiàn)手法，將閱讀門檻較高的文學歷史知識轉譯到輕松娛樂的互聯(lián)網(wǎng)語境中，使用輕喜劇風格的臺詞，排列出戲劇化的反轉情節(jié)，滿足了受眾娛樂與學習的雙重需求。溫暖現(xiàn)實主義敘事既呈現(xiàn)了蘇軾沉浮的人生經(jīng)歷，又彰顯了人文關懷與溫暖情感，同時考慮了觀眾的娛樂需求，成為古典詩詞向流行的社交媒體轉譯的新路徑。

(二) 現(xiàn)代悲劇敘事書寫蘇軾愛情故事

愛情主題是蘇軾詩詞短視頻高頻提及的敘事主題之一，83條的蘇軾詩詞短視頻為愛情主題。其中，44條以悲劇型情節(jié)講述蘇軾與王弗的愛情故事。然而，從歷代東坡故事到現(xiàn)代蘇軾傳記，蘇軾與王弗的愛情故事皆非主流敘事。直到社交短視頻傳播時代，蘇軾與王弗的愛情故事逐漸由被忽視的“邊緣”變得“可見”。短視頻挖掘、重組、再詮釋了蘇軾與王弗的愛情故事，以愛情的萌生、發(fā)展、磨難直至天人永隔為敘事線索，講述雙方相愛卻無法相依相守的遺憾。短視頻常以喚魚聯(lián)姻、幕后識人、悼念亡妻三個故事單元組合敘述。同時，因為史料對王弗的記載較少，所以短視頻只能在民間傳說與《亡妻王氏墓志銘》《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中挖掘兩人的相處故事。譬如“央視頻”的短視頻：

16歲的王弗嫁給了19歲的蘇軾，短暫的陪伴，一生的眷戀。蘇軾年少的時候不善為人處世，所以每一次他和客人交談時，王弗就會隔著簾子靜心傾聽，客人走了以后，她會耐心地幫丈夫分析個中利弊。奈何匆匆數(shù)年后，王弗離蘇軾而去了。在她去世十年后的一個寒冷的冬夜，蘇軾夢到了亡妻，于是他這樣說：“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p>

事實上，如果短視頻有意挖掘更豐富的蘇軾愛情故事，可以講述蘇軾與王閏之或王朝云的故事，并且有大量詩文可考證。譬如，蘇軾與王閏之相伴了25年，有詩詞記錄兩人在黃州耕種和密州育兒等多方面的生活故事。并且，有學者認為“從蘇軾的實際生活和情感看，王閏之具有更為重要的地位和價值”，她是蘇軾最為依戀與倚重的人；王朝云則是蘇軾“琴瑟相諧、生死相隨”的“真正知音”，蘇軾直接為王朝云創(chuàng)作的作品至少有10篇。由此可見，如果短視頻講述蘇軾與王閏之或王朝云的愛情故事，能夠呈現(xiàn)更豐富的內容與情節(jié)。然而，樣本中僅有2條短視頻講述蘇軾王閏之故事，12條短視頻講述蘇軾王朝云故事。

然而，蘇軾與王弗的故事成為抖音詩詞短視頻最常提及的愛情故事之一，則有多方面的因素。一方面，從接受美學角度來看，蘇軾給王弗寫的悼亡詞具有較強的沖擊力和更高的審美價值。另一方面，因為蘇軾與王弗的愛情故事具有“現(xiàn)代性”，符合當下的社會觀念與審美偏好，能夠引發(fā)觀眾共鳴與共情。首先，短視頻敘述的王弗形象具有現(xiàn)代性，短視頻勾勒出王弗知書達禮、思維敏捷、精神獨立的性格特點。如“幕后識人”的故事展現(xiàn)出王弗獨立自主的形象，更符合現(xiàn)代社會的女性審美。其次，蘇軾與王弗的親密關系具有現(xiàn)代性。在短視頻中，蘇軾與王弗的愛情被視為一種精神層次上的互相理解?，F(xiàn)代愛情敘事關注男女主人公彼此溝通、彼此需要、心靈逐步契合的過程，真誠、信任、自由成為現(xiàn)代愛情的本質，而蘇軾與王弗之間恰具有平等、尊重、信任的現(xiàn)代愛情色彩，是現(xiàn)代青年群體的理想愛情。在短視頻的敘述中，蘇軾與理想伴侶王弗面臨無法長相廝守的遺憾，類似于現(xiàn)代愛情面臨的工作流動、生活開支等各種意外風險與壓力而無法相守的困境。短視頻借助蘇軾與王弗的故事互文現(xiàn)代愛情的困境并與大眾共享彼此的情感創(chuàng)傷與記憶。譬如，“央視頻”發(fā)布的短視頻以蘇軾與王弗的愛情比喻詞學大師唐圭璋與尹孝曾的愛情：

國學大師唐圭璋先生每次上課講蘇軾的《江城子·記夢》這首詞的時候，眼淚就充滿了眼眶……唐老的婚姻其實和蘇軾王弗非常相似，兩個人相濡以沫，感情甚深。1937年的時候，尹孝曾病逝，唐老三十六歲……每年清明和尹孝曾忌日的時候，唐老都會帶一桿簫、帶一本書、帶幾個饅頭在尹孝曾的墓前一坐就是整整一天。

(三) 自帶互聯(lián)網(wǎng)“模因”制造“破圈敘事”

此外，在蘇軾詩詞短視頻中眾多傳播效果(點贊數(shù))較好的內容呈現(xiàn)出自帶互聯(lián)網(wǎng)“模因”的敘事方式，成為其破圈傳播的主要原因。文化學研究者道金斯認為，如果將文化隱喻為一種有機體，那么一個文化傳播單位可以看作一個文化基因，即“模因”(meme)?；ヂ?lián)網(wǎng)“模因”是在網(wǎng)絡上傳播，且引發(fā)用戶模仿、拼貼與戲仿等行為的文化信息單位[32]。網(wǎng)民們在保持原有文化特點的基礎上進行戲仿與復刻的二次創(chuàng)作，形成了一種全新的觀點、風格、意義。因為“模因”具有簡單、娛樂、易模仿的特點，能夠吸引廣大網(wǎng)民自發(fā)模仿與傳遞，從而達到較好的傳播效果。

高傳播力的短視頻講述蘇軾與張懷民的相處、蘇軾與蘇轍深厚的兄弟情誼、蘇軾對美食的熱愛等故事，演化出“懷民亦未寢”“蘇轍撈哥哥”“美食博主蘇軾”等“模因”(見表6)并帶動網(wǎng)民對相關話題的討論與關注。抖音平臺的“懷民亦未寢”話題播放量達到1.4億次、“蘇轍撈哥記”話題播放量達147萬次、“蘇軾美食”話題播放量達25.6萬次③，吸引眾多用戶觀看、轉發(fā)與再創(chuàng)作。這些蘇軾“模因”之所以能夠得到傳播與擴散，是因為它們在內容上迎合了現(xiàn)代社會心態(tài)和群體行為方式，且形式簡單、易復制、好識別，讓大眾在傳播的過程中獲得情感共振與身份認同。

其中，“懷民亦未寢”的“模因”短視頻以張懷民的視角，改編了蘇軾與張懷民夜游承天寺的故事。創(chuàng)作者認為，當天張懷民已經(jīng)睡著了，是蘇軾強行把他叫醒的。短視頻演繹了蘇軾深夜找張懷民游承天寺的故事場景：

蘇軾：“懷民兄在家嗎？”(背景音：敲門聲)

蘇軾：“懷民兄?！?/p>

蘇軾：“張懷民?！?/p>

蘇軾：“開門開門開門！”

蘇軾：“你開不開門？”

張懷民：“哎呦，差點折到我大腳趾頭?！?/p>

蘇軾：“懷民，怎么還睡呢？半夜三更睡覺暴殄天物。懷民，懷民醒醒，老張！”

張懷民：“你干嘛？”

蘇軾：“我睡不著，一起出去走走唄。”

張懷民：“你煩不煩吶，大半夜的。”

蘇軾：“我弟國家二把手向你問好……”

張懷民：“大半夜的正適合賞花賞月賞秋香！子瞻兄請！”

張懷民：“其實一開始我是拒絕，但是蘇軾他弟蘇轍是宰相，關我屁事對不對，我只不過是‘懷民亦未寢’?！?/p>

網(wǎng)民們在評論區(qū)調侃，張懷民陪蘇軾夜游“賞的不是月，是人情世故”。部分短視頻在此“模因”的基礎上，模仿張懷民的語氣創(chuàng)作了“第一百個想與蘇軾絕交的日子”“明日睡前務必記得關大門”等內容，“吐槽”蘇軾的不請自來，制造出一場互聯(lián)網(wǎng)“狂歡”。

“懷民亦未寢”系列短視頻虛構了蘇軾與張懷民之間不平等的關系。然而，事實上，蘇軾、張懷民與蘇轍皆為失意之人。元豐六年(1083年)，正是蘇軾因“烏臺詩案”貶謫黃州的第四年，此時張懷民貶謫為黃州主簿，而蘇轍受到“烏臺詩案”的波及，貶謫至筠州監(jiān)酒稅。此時，同處于失意之時的蘇軾與張懷民都需要排解苦悶的心情。南京師范大學酈波教授在短視頻中借“懷民亦未寢”的“模因”，給網(wǎng)民們科普了《記承天寺夜游》的創(chuàng)作背景：

其實我告訴大家，蘇東坡絕對沒撒謊，這時候懷民絕對沒睡……蘇軾擔心張懷民像自己剛到黃州的時候處在情緒的低谷期，所以想去安慰張懷民。

反響劇烈的互聯(lián)網(wǎng)“模因”“懷民亦未寢”之所以能夠引發(fā)“破圈敘事”，是因為其映射了現(xiàn)代人的生存困境。隨著社會的高速發(fā)展，個體已經(jīng)進入“永久連接、永久在線”的狀態(tài)。這不僅僅是指媒介使用上的永久連接，更是在社會交往與勞動參與等方面的隨時加入，標志著個體需承擔更沉重的工作壓力。短視頻重構了人物關系，杜撰蘇軾為宰相之兄的身份，刻畫以“張懷民”所代表的勞工階層不得不“犧牲休息時間，延長工作時長”的生存困境，觸發(fā)了現(xiàn)代人對于“半夜被領導叫醒加班”的記憶，在調侃戲謔的言語中呈現(xiàn)了現(xiàn)代勞工面臨的延長勞動時間、付出情感勞動的生存困境。換言之，“懷民亦未寢”的互聯(lián)網(wǎng)“模因”以戲謔的方式陳述了現(xiàn)代人在社會生活中遭遇的不順利、不合理的事情，在調侃與狂歡中疏解了原有的苦悶、焦慮等情緒。雖然互聯(lián)網(wǎng)“模因”顛覆了詩詞原本的創(chuàng)作背景，但是在狂歡之后文化精英乘著互聯(lián)網(wǎng)“模因”傳播的東風，再次在短視頻中解釋了詩詞的創(chuàng)作背景與思想情感，強化了大眾對于蘇軾詩詞的記憶，搭建了文學經(jīng)典破圈傳播的新方式。

互文性既指主文本所引用與轉換的具體的“先前文本”，也指主文本置身其中的文化空間[9]。互文性分析框架中的“文化”維度，其實就是對主文本所連接的社會文化空間的分析。抖音平臺中蘇軾詩詞短視頻所連接的就是當下加速的社會文化空間。

德國法蘭克福學派新一代代表人物哈爾特穆特·羅薩將社會加速現(xiàn)象分為技術的加速、社會變化的加速和生活節(jié)奏的加速：技術加速，表現(xiàn)為運輸系統(tǒng)、通信系統(tǒng)和生產(chǎn)系統(tǒng)的加速；社會加速，包括流行文化、生活方式、職業(yè)關系和家庭結構的加速等；生活加速，體現(xiàn)為市民對時間缺乏和時間緊張的體驗。無論何種形式的加速，都意味著當代生活中的個體被卷入到一個變動不居的“液態(tài)”的社會文化空間中。雖然技術的進步為我們節(jié)省了不少時間，但就像邁克爾·恩德( Michael Ende)所說的那樣，“我們省下越多的時間，我們所擁有的時間越少”。時間的缺乏，使得當代人陷入普遍化的緊張情緒中。社會加速變化，未來的不確定性增加，由此引發(fā)當代人的擔憂和焦慮。在技術如此發(fā)達、物質豐足的社會，我們卻感覺疲憊不堪。當代青年人要用更少的時間做更多的事情，以適應社會加速的狂奔節(jié)奏。由此，外部世界的快節(jié)奏不斷侵擾著我們個體的日常生活，“速度”逐漸成為這個時代的文化景觀，而緊張、焦慮、倦怠、抑郁則成為這個加速社會文化空間的時代癥候。

抖音平臺的蘇軾詩詞短視頻，契合了當下加速社會中民眾的文化心理，使焦慮、倦怠的網(wǎng)民與短視頻因“共情”而“共振”，成為加速社會文化空間中人們的心靈療愈劑。在敘事文本層面，蘇軾詩詞短視頻在文學文本上引入“一蓑煙雨任平生”“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等灑脫超然的詩句，激勵現(xiàn)代人在逆境中保持樂觀豁達的心態(tài)；在影像文本上調用豐富的視聽資源呈現(xiàn)蘇軾詩詞，讓個體在高強度的工作之余，能夠輕松愉快地舒緩壓力并放松心靈。在敘事話語層面，短視頻借用蘇軾詩詞搭建了“溫暖現(xiàn)實主義”的話語體系，將蘇軾貶謫的苦難與豁達的心境、璀璨的成就進行對比敘事，給現(xiàn)代人面對逆境時提供積極的解決方案。進而，在文化空間層面，蘇軾詩詞短視頻為倦怠的現(xiàn)代人在網(wǎng)絡世界提供一個心靈擺渡空間，以超然灑脫的蘇軾故事敘述撫慰著現(xiàn)代人的焦慮情感。

同時，蘇軾詩詞短視頻契合了增強文化自信與高揚中華民族文化主體性的國家意志。短視頻將蘇軾詩詞融入現(xiàn)代人的日常生活中，在轉化中傳承著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文化短視頻立足現(xiàn)代人所處的文化空間，通過一系列視聽語言的打造，得到社會或文化共同體的認可與接納，激活了現(xiàn)代人的民族自豪感與身份認同感。哈貝馬斯認為，合法性是一種政治秩序被認可的價值，即一種“被承認的政治”。一定意義上，以蘇軾詩詞短視頻為代表的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短視頻踐行著“被承認的政治”的合法性建構，潛移默化中發(fā)揮著中華文化涵養(yǎng)作用，弘揚中華文化主體性，推動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成為“一種可以維系和鞏固政治共同體的凝聚力和共識的極為珍貴的‘天然’的政治資源”。

研究從文本、話語、文化三個維度，對蘇軾詩詞短視頻的跨媒介互文敘事展開研究。研究發(fā)現(xiàn)：在敘事文本層面，從文學文本的呈現(xiàn)來看，短視頻平臺“重置”了高傳播力的蘇軾詩詞篇目，涵蓋蘇軾更豐富的生命歷程與思想情感，其中《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成為社交媒介中傳播力最強的蘇軾詩詞作品；從影像文本的建構層面來看，短視頻以人生故事敘述、詩詞賞析、詩詞唱誦等方式呈現(xiàn)蘇軾及其詩詞，以行動型、感傷型、欽佩型等情節(jié)類型講述蘇軾的人生故事。在敘事話語層面，蘇軾詩詞短視頻形成了“溫暖現(xiàn)實主義”的仕途敘事、現(xiàn)代悲劇化的愛情敘事、自帶互聯(lián)網(wǎng)“模因”的“破圈敘事”方式。在互文的文化層面，短視頻平臺在選用蘇軾詩詞、講述蘇軾故事的過程中，連接著加速社會的文化空間，觀照著現(xiàn)代人充滿競爭壓力、情感風險和時間焦慮的生活世界。

研究進一步探索了以蘇軾詩詞為代表的文學經(jīng)典的跨媒介轉換策略：植根于優(yōu)秀中華傳統(tǒng)文化資源，發(fā)揮特定媒介的表達優(yōu)勢，契合當下社會文化空間，連接當代人鮮活的生活世界，建立起勾連“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互文敘事系統(tǒng)。抖音平臺中的蘇軾詩詞短視頻，發(fā)揮了短視頻的新媒體優(yōu)勢，進行著雙重互文敘事：一方面在具體文本的互文中，將經(jīng)典的蘇軾詩詞編進短視頻中；另一方面在社會文化空間的互文中，與加速社會下當代人的生活世界相勾連。通過這樣的雙重互文，蘇軾詩詞短視頻進行著連接傳統(tǒng)文學經(jīng)典與現(xiàn)代生活世界的跨媒介敘事。通過跨媒介雙重互文敘事策略，短視頻平臺將高語境的文學經(jīng)典轉譯進當下流行的網(wǎng)絡視聽媒介中，通過契合當下大眾生活世界的敘事言說方式，讓蘇軾詩詞這樣的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迸發(fā)出全新的時代價值。

范明獻，中南大學人文學院教授、院長、博士研究生導師。

摘自《中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

“湘刊·傳播研究”欄目由《華聲·傳播觀察》雜志主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