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宗玉 2024-02-19 17:15:45
自卑亭
文/謝宗玉
在通往岳麓書院的山腳,有一座看似不起眼的小亭——自卑亭,亭名源出《中庸》:“君子之道,辟如行遠必自邇;辟如登高必自卑?!?/span>
本文從自卑亭出發(fā),通過對岳麓書院、自卑亭、道中庸亭、極高明亭在清初時的文化寓意與思想象征的梳理,厘清儒學進入清代后的學術轉(zhuǎn)變與外貌呈現(xiàn),以及現(xiàn)代人對古代文化遺產(chǎn)繼承應抱持的態(tài)度。
一
九月,蟬聲不再喧囂,細聽有清婉之韻。
獨自一人來到自卑亭前,周邊樹木高大,枝葉繁茂,浮綠彌漫,遮天蔽日。自卑亭掩映其間,就像隱在暗處的一個虛影,與周邊事物完全融在了一起,一點都不跳脫,一點都不惹眼。
或許正因為這樣,這座離人行道不到十米的亭子,我三十年往來岳麓山上百趟,卻對它視而不見,仿佛它從沒存在過。等到有人向我提及這座小亭,我一頭霧水,竟沒有半分印象。
來之前,我特意查了百度。照片里的自卑亭,矮矮墩墩,笨拙魯樸。雖以亭稱之,卻四面砌墻,大門緊閉,圍得跟鐵桶似的,毫無亭的靈逸、敞亮、俊秀風貌??雌饋聿坏员埃€自閉呢。想必當初造亭之人,是拿著擬好的亭名才設計樣式吧。弄得廟不像廟,館不像館,閣不像閣,亭不像亭——四不像呢。
這個下午,我特意前來,不為逛岳麓山,只為求證它的存在。也想彌補內(nèi)心的那絲歉意——自己這么多年來的熟視無睹。我想給彼此一次正式而體面的會見。我得讓它在我的生命里做一次主角,而不是等到下回,因為別的事,順便再來看它。
細細打量,竟發(fā)覺亭子并不丑陋,至少比照片看起來要養(yǎng)眼得多。亭子的樣式雖然墩笨,但細節(jié)特別精致,色彩極為豐富,赤橙黃綠青藍紫,都有呈現(xiàn)。整體主要以白灰黑為主,粉白的墻體,青灰的瓦楞,漆黑的大門。點綴其他顏色,多少不一,恰到好處。
亭身雖然方整無奇,但歇山式亭蓋一樣有傳統(tǒng)榫卯結(jié)構的飛檐翹角。正脊是鏤空圖案的陶瓷磚,兩側(cè)吻獸竟是高規(guī)格的盤螭。四條垂脊尾部各有人面獅身的蹲獸,像是從《山海經(jīng)》里走出來的神物,或喻示吉祥如意,或作鎮(zhèn)邪壓惡之用。戧脊四角飛翹,翹角戧獸竟都是飛揚的龍尾,而龍頭直接鉆入瓦棱,藏在翻翹檐裙的榫卯木架之中。因為小巧,其齜牙瞪目的峻臉,失去了本有的霸道與威嚴,乍眼看去,竟是一副討喜的笑臉。
很顯然,亭子最近修葺過,其入眼入心的精美,帶給了我寧神靜氣的愉悅。更多的好,我也說不來。我想,若是精通建筑的行家看了,一定能數(shù)出諸多與東方美學與哲學相關的寓意與精巧來。
二
自卑亭雖以卑自稱,卻大有來歷,背景不俗,根源頗深。亭子建于清康熙年間,至今已有三百三十余年。古時從湘江下渡船,前往岳麓書院,仍有三里之遙。為了方便儒生歇憩,當時長沙郡丞趙寧便在道旁修建此亭。亭名取自《中庸》:“君子之道,辟如行遠必自邇;辟如登高必自卑?!弊赃?,從近處出發(fā);自卑,從低處開始。意思是說,“九層之臺起于壘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不論是修養(yǎng)還是學業(yè),都得自近而遠,自低而高,循序漸進,持之以恒,才能功成。文化內(nèi)涵非常豐富。
可如今的后生,沒認真讀過古書,知道此名由來的,已是少數(shù)。大多數(shù)人肯定會按字面意思理解。這么理解,也沒有錯。嘉慶年間,岳麓書院山長袁名曜將此亭移建路中央,之后往來行人,都得望著“自卑”二字,由遠而近,氣勢逼人地壓過來,不管愿不愿意,都得斂著頭,從小小拱門穿過去。
或許袁山長的用意,就是想讓你面對底蘊深厚的岳麓書院時,有一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自卑吧?在他看來,相對書院的博大精深,任何個人都是膚淺的、卑微的、渺小的。笨拙的自卑亭,就像一面鏡子,照見每個人心中的自我。而遒勁有力的“自卑”二字,則像一方印章,你從它下面經(jīng)過一次,心坎就會被戳一次烙印。長此以往,你少了一份矜夸浮躁,多了一份沉穩(wěn)莊重。
自卑亭老照片,攝于1926年,收藏于京都大學
袁山長也許忘了,來往此路的,并不只有儒生,還有麓山寺的僧侶,云麓宮的道士,以及漁樵耕圃等百工。他們自成體系,有獨特的精神密碼給心靈提供動力,或許不需要自卑呢?而有些人已卑微到了塵埃,再自卑下去,一點微弱的心火,都會滅掉,從此暗無天日,過著行尸走肉般的生活。唐代禪宗六祖慧能的“見性成佛”,就是想幫這些已低到塵埃的人,找回自我,重拾信心呢。
袁山長此舉頗有些信仰打劫的味道:此路被我占,此亭為我筑,要想進山去,奉上自卑來。相當于道德綁架。這時的自卑亭簡直像個山匪,飛揚跋扈,盛氣凌人。自卑不再是它的自稱,而是逼迫路人獻納的投名狀。亭子雖然如梁山好漢王英那般矮矬,但當年四周都是稻苗野草,沒有一棵樹,反顯得它高高在上了。且又占據(jù)要津,自是威風八面。
然而,千人千心,萬人萬性,是不一樣的呢。自卑亭旁置一邊凳,想進來歇腳就歇一下,想好好反思也行。兩可兩便。亭子建在路中間,就稍顯霸道了。如果上書“龍門”,往來路人還會覺得與有榮焉。但強行以“自卑”壓人,不論是誰,心里總有那么一絲屈辱感。
三
一六八一年,清廷平定西南三藩,南明政府宣告終結(jié)。滿人靠武力一統(tǒng)四海后,接下來該是文治的事了。一六八八年建造的自卑亭,放在當時的大環(huán)境看,是一個頗具歷史代表性的人文細節(jié)。
王陽明的心學由于在一定程度上打破了貴賤高下界限。他認為心外無物,與其“格物致知”,不如“致知格物”,心懷良知,去處理萬事萬物,便可以成為圣賢。若能保持初心,全始全終,人人都能成為堯舜。他的學說風靡一時,不僅給了儒生,甚至給了所有人希望,因此很快取代朱熹的理學,成了儒學正統(tǒng)。
但是,明朝被摧枯拉朽推翻后,滿人以及協(xié)助清廷奪取江山的漢儒們有了更清醒的認識。王陽明的學說,雖然給了每個人希望,但也給了每個人將欲望當作良知的借口,或者說,助長了人們內(nèi)心的惰性。因為按朱熹的說法,道德的修煉永無窮期,并且始終不能放松。一直堅持下去,極個別人才有成為圣賢的可能。王陽明則認為,只要在心靈播下良知的種子,然后憑良知行事,人人皆可成為圣賢。
王陽明沒弄明白的是,人的天性里,不僅有良知,還有欲望,以及比欲望更黑暗的東西。除非如他這般大智大勇之輩,一般人修煉道德,就像沙漠種草,得天天澆水才行,要不然很容易死掉。而最可怕的是,草已枯死,我們卻錯把枯草當常態(tài),仍在澆灌。就是說,內(nèi)心的驅(qū)動力已換作了欲望,我們還懵里懵懂,以為是良知使然。
王陽明
明朝的滅亡當然不能歸咎于王氏心學,但王學引領下的儒生們卻要負較大責任,他們正是把欲望當作了良知,以為逃跑和投降也是良知的選擇,既然大明氣數(shù)已盡,良禽只能擇木而棲。
儒生們的心思過于活泛,會削弱他們對王朝的忠誠度,這時就算能夠“見性成圣”,那又如何?所以清代統(tǒng)治者要恢復儒家“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這種老模式。這種模式,首先就要對自己有一個清醒認識。你沒有自己認為的那么高明,你的學問和修養(yǎng)還處在最底層那個位置。
究竟哪個位置呢?袁山長用地理定位給來往岳麓書院的儒生錨定了一個精神坐標。要他們從自卑亭開始,認清自己,謹言慎行,孜孜以求地向著道德的無限高峰攀登。
這正是自卑亭修建的時代背景。在這之前,根據(jù)岳麓山上的遺址,道中庸亭和極高明亭也得以重建。亭名也是取意《中庸》:“致廣大而盡精微,極高明而道中庸。”兩座亭子分別建在岳麓山的山腰與山脊上。最初由宋儒朱熹與張栻主持修造,之后一直處在修毀之間。
王陽明心學流行后,便再無儒臣提議重修。百余年來的雜木、藤蔓、荒草和腐葉,幾乎將兩處遺址掩埋了,直到清儒重拾朱熹理學,涼亭才再次從廢墟中崛起。與自卑亭的矬矮相比,道中庸亭和極高明亭飛檐翹角,臺柱聳峙,風流俊逸,神采飛揚,那才是亭子該有的樣子。
站在亭中,視野開闊,無限江山,盡收眼底。這時心中豪情萬丈,立功立言立德之念,自會奔涌而出。人難免會好高騖遠、躊躇滿志。這時修一座自卑亭放在山腳,警示各路英豪保持初心,不忘根本,是很有必要的。人們即便爬上了山梁,一回頭仍可俯瞰自卑亭,時時都可警醒自己。
致廣大而盡精微,指的還是儒家治學的態(tài)度,既要囊天括地,包羅萬象,又要精益求精,事事通透。朱熹的“格物致知”觀,應該就出于此處?!吧隙鵁o極、太極,下而至于一草、一木、一昆蟲之微,亦各有理。一書不讀,則闕了一書道理;一事不窮,則闕了一事道理;一物不格,則闕了一物道理,須著逐一件與他理會過。”“今日格一物,明日又格一物,豁然貫通,終知天理。”
極高明而道中庸。是指一個人對道德的追求,要朝著天理神明無限度地去接近。但處理外界事物,則要圓妙通達,中正平和,要因時、因物、因事、因地制宜。這里的“道”,是取法的意思。
四
唐代佛學百家爭鳴,引來百花齊放,讓儒家好不羨慕,宋儒不再述而不作,自此有了破立意識。說到底,周敦頤、程氏兄弟、胡氏父子、朱熹、張栻他們的學問,跟先秦儒學還是有所不同的,他們都有自己的創(chuàng)新。不說別的,就說這兩個亭名,就頗具匠心,自出機杼。
樓、亭、閣都是名詞,修飾詞一般是形容詞,或方位名詞與所屬名詞,譬如醉翁亭、湖心亭、陶然亭、滕王閣、黃鶴樓、岳陽樓,等等。岳麓山這幾座亭子的取名,都破了慣例,一個個怪異得很,讀起來也頗為拗口。極高明亭,抵達高明的亭子?道中庸亭,取法中庸的亭子?愛晚亭,喜愛晚秋的亭子?自卑亭,從低處出發(fā)的亭子?每座亭子都人格化了,個性很是張揚。
自卑亭只會讓凡夫俗子感到自卑,對知其名字由來的儒士來說,反倒有了一個立足的支點。就是說,從地理意義上的最低點,確立一個精神意義上的出發(fā)點,從此勇猛精進,高歌向前,按儒家標準,去實現(xiàn)心中理想。
每一次從自卑亭出發(fā),穿過岳麓書院,經(jīng)道中庸亭,登上極高明亭,都像模擬了一次理想實現(xiàn)的路徑,強化了一次理想實現(xiàn)的構想,堅定了一次理想實現(xiàn)的心志。從這里走出去的儒士,少唯唯諾諾之徒,多仰天大笑之輩,胸中藏有乾坤,頭腦自有主張。晚清名臣陶澍、曾國藩、左宗棠、胡林翼、郭嵩燾、王闿運等,都應該登過三亭,他們算是儒學代表性人物。而即便是魏源、楊度、黃興、蔡鍔、楊昌濟之輩,雖視野開闊,學問博雜,但歸根究底,還是儒學為體,他學為用。也就是說,他們?yōu)t灑不羈、極具個性的外表下,都藏有一顆自小就被儒化了的心靈,要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然而,道中庸亭與極高明亭最終可能還是毀在了自己名字上。當西方列強借著堅船利炮洶涌而來時,有識之士殫精竭慮,左騰右挪,欲挽清廷于既倒,救民族于水火,但終究是有心殺敵,無力回天。之后的覺醒者對東方文化產(chǎn)生了深度懷疑,棄儒學如破履,要全盤西化,復制工業(yè)革命之路。
岳麓山老照片
正因為這樣,儒學的核心詞“中庸”,被他們深惡痛絕。在革新者看來,中庸就是和稀泥;圓和就是圓滑;中正平和,就是不分是非對錯,只要按住各方,達成平衡就可以了。中庸原屬褒義詞,可從二十世紀以后,便逐漸演變成了一個貶義詞,在我輩成長的道德空間,若說某人很中庸,那便是對他的徹底否定。既然這樣,道中庸亭被摧毀的命運也就注定了。
二十世紀初,本就是一個改天換地的時代,你方唱罷我登場,城頭變幻大王旗。這時那座名字非常囂張的亭子,讓任何一方主宰看了都不舒服,你小小一座亭子,因占位稍高,就敢號稱“高明”?并且還是“極高明”?繼而由亭子會聯(lián)想到唯我獨尊的帝王,心頭一寒,稍一揮手,底下的士卒輕易就將它摧毀了。
之后是南京政府,再之后是新中國,人民被證明是推動歷史進步的主要動力,歷史唯物主義者不再倡導個人英雄主義,任何豐功偉績,都屬于集體,屬于千千萬萬勞苦大眾。極高明亭既然毀了,也就沒重建的必要了。畢竟對不了解緣由的絕大多數(shù)人來說,這亭名太自以為是、太個人主義了。
新社會由人治轉(zhuǎn)為法治,任何行為都得置于規(guī)款之下,按照法紀執(zhí)行便可。一是一,二是二,實事求是。那種按各方勢力的強弱進行利益均衡的中庸之道,已被棄之不用,道中庸亭也沒有重建的必要了。
五
冬初,我陪幾位朋友,特意走了一回岳麓山的古游道,端詳了這兩處遺址,想象當初它們巍峨聳立的樣子,不免暗自感嘆,那種“亭高抗青冥,坐見千里外”的景象,恐怕再也見不著了。兩地雖然峻峭,但林木繁茂森然,平望過去,只有枝葉遮天蔽日。
不過近年來,在極高明亭遺址附近,以及禹王碑前,岳麓山風景管理局搭了兩個很是氣派的觀景臺,大約就想彌補游客無法遠眺山下風光的遺憾吧。站在臺上,橘子洲和整個長沙城一覽無遺。這時即便是長沙老居民,也一定會驚嘆于現(xiàn)代化的鬼斧神工??上Я四切┕湃耍緹o法想象高樓林立的現(xiàn)代都市,能帶給心靈何等的震撼,那是用語言無法描繪的呢。
誰能想到,最近幾十年創(chuàng)造的文明當量,竟是幾千年封建時代加起來都無法比擬的。站在岳麓山觀景臺上,作為一個現(xiàn)代人,我內(nèi)心不由涌現(xiàn)出了一股生于這個時代的自豪感。
反倒是自卑亭,被繁茂林木遮掩,被高大樓宇環(huán)繞,褪去了往昔的霸道模樣,笨拙乖巧地躲在一邊,不去礙任何人的眼,這樣反而保全下來了。這真是一個奇跡。要知道,這一百余年來,岳麓山下,兵來匪過,政權更迭頻繁,各種口號如潮,城市基建迅猛,桑田變高樓,翻來炒去,地皮都不知刮了幾層呢。
這讓我莫名想起了《紅樓夢》的句子,“風流靈巧招人怨,壽夭多因誹謗生”,或許真是這樣的吧。又矬又矮又自卑,各個時代的“弄潮兒”都以為“自卑”二字,是指亭子本身,心中一軟,也就饒過它了。
自卑亭退離寬闊馬路,不再“強迫”大家從它身下經(jīng)過。你自卑也罷,不自卑也罷,反正它是自卑的。特別是相對于廣場那座巍峨挺拔的巨型雕像來說,它怯立于繁木林蔭之中,就像路人甲一枚,一點存在感都沒有。
據(jù)說,二十世紀九十年代,自卑亭還門扉敞開,現(xiàn)在自卑亭長年大門緊閉,不再讓人探涉其里,似乎也沒有幾個人有探涉的意愿。關門閉戶的亭子,就像閉上了眼睛和心扉的舊朝遺老,跟這個時代再無任何關聯(lián)。
九月初,我來探看它的時候,與它僅一欄之隔的湖大操場,正遍布無數(shù)軍訓的新生。他們統(tǒng)一著裝,英姿勃發(fā),疾如風,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動如山,喊聲驚天,跺腳震地,列隊成直線,聚集變方塊,頗有“沙場秋點兵”的氣勢。他們身上洋溢的青春熱情和眼眸里散發(fā)出的昂揚自信,一點自卑的影子都沒有。這才是這個時代的青年人該有的樣子呢。
摘自《隨筆》
責編:羅嘉凌
一審:羅嘉凌
二審:蘇露鋒
三審:黃柏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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